Sunday, November 7, 2010

张洹:我山之石




(Published by Leap magazine)

张洹:创世纪
Zhang Huan:Dawn of Time
上海美术馆
Shanghai Art Museum
2010.02.03 — 2010.02.28
Venus Lau

張洹個展“創世紀”二月初在上海美術館開幕,展出五件作品,包括三件裝置作品和兩幅香灰畫。無論是因為“張洹首個中國個展”,還是因為2008年展覽被取消的風波,開幕式上蒸騰著由好奇醞釀出的某種期待,漫溢在悉心打扮的人群和名牌手袋之間。

作品“創世紀”散落的老青磚在發鏽的車斗後面拖了大半個展廳,車斗上面站著小馬標本。作品的青磚是從上海的拆遷地區收集所得。同樣的素材也運用在“寶塔” 上:青磚堆砌的鐘形塔上一窗洞開,內置小豬標本。兩件作品不約而同借用動物意象。其實,張洹並不是使用動物意象的新手,2002年的裝置“大佛” ,2004年雕塑“馬”,2005年的雕塑“驢”,2008年的裝置“竹林百賢”都用上動物形象甚至是活動物(如“竹林百賢”的猴子)。現代動物和人之間不是明了的隔扇,而是懸而未決的地域(有可能是阿甘本(Agamben)所指的 Homo Sacer),這片地域是人性和動物性的豁口。但張洹的作品似乎不屬於這種開放地域,而是擬人法,把我們和動物之間的距離拉的更遠。

作品“英雄一號”背對展廳入口——不知道是否對凝視的抗拒——臉熟非常,這件大型雕塑,跟藝術家2008年作品巨人1,2,3 號非常類近,同樣是以上百張經過處理的牛皮拼湊而成,形式上也同樣是殘缺獸肢看似隨意而痛苦的糾結。“英雄一號”披著一身腫瘤狀的凹凸不平,裂邊和累贅,但觀者還是可以辨認出肉食動物粗拙的前肢,人的耳廓和模糊的臉。作品的粗糲形態與其說是來自藝術家對不同材質的隨意實驗,倒不如說是來自計算,作品的粗悍掩蓋了其機關算盡(張洹有專用的車間加工毛皮)。“英雄一號”是否是藝術家對自己和同代中國藝術家的一種反諷:英雄是由預設的時間性事件築就的。经典的悲情英雄俄狄浦斯通過預言得知自己將來杀父娶母,雖然他千方百計逃避歹運,他一路從命運安排的荊途走來,從命運那里收集成就其英雄身分的事件,最後悲劇還是如期降臨。張洹出國成名再歸國再在國家級美術館辦個展,聽起來耳熟能詳,藝術家的命運,是否就是英雄的劇目一樣是先驗的圖冊?

香灰製作的繪畫作品“水庫”和“大運河”,畫面圖像參照六七十年代的新聞照片,表現了至少一部分人的集體回憶,另一部份沒有相關經驗的人回憶缺席的懷念。張洹在訪問時提到收集香灰是“凝固靈魂”,此概念與老新聞照片表現的集體性一拍即合:一方面是無數善信對形而上存在和遙遙彼岸的遠觀,另一方面是圖像通過大眾媒體無限複製和傳播。可惜作品僅僅憑借兩者脆弱聯繫成型,作品難免有些先天不足。比起這兩張畫(和張洹其他的香灰畫),協助藝術家生產作品的“張洹工作室”分工的細緻似乎更具美學性:工作人員從上海和其周邊廟宇收集香灰,把香灰按顏色分類,再以膠質把香灰按選定圖像固定在畫布上。這種精微彷如脆薄的白紙上無數深灰直線,也如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:輕逸篇引艾米莉·狄根森 (Emily Dickinson)詩句:
“一个花托,一片花瓣和一根刺针,
在一个普通的夏日的清晨
长颈瓶上挂满露珠”。在香灰畫的薄弱概念的反襯下,其藝術形式只能變得更矫饰冗长,反不如香灰和車間本身。

同樣是運用甚至濫用中國符號,張洹相對比其他藝術家是要显得圓熟些。或許因為張洹甚少運用飽和的顏色和質地,故此其作品裡的佛像,書法,漢字,舊照片和香灰,雖然是耳熟能詳的“中國牌”,可是打出來的確是比較順眼,作品有時候也甚至靜謐過機警過。比如製作“上海家譜”(2001),張洹用墨汁把祖先的名字塗在臉上,直到滿臉烏黑,剩下一雙眼睛。作品的概念非常直白:中國人宗法制度/文化遺產,成為消失的“自我”的包袱。墨汁和筆畫下的皮膚吸收了自己的光澤,緊繃在自己的物性里,象抽象畫里被筆觸和色塊洗練的臉,變成了純粹的肉-骨骼和肌理的困獸斗。

創世紀作為標題,刻意指涉舊約聖經首章創世記。創世記和其他宗教經典一樣,包含天地起始和早期文明誕生的敘述。展覽的英文題目沒有用上創世紀/記英文 Genesis,卻翻譯成Dawn of the Time。 Dawn,即破曉。創世記描述上帝說“光,就有了光”。又因為光是好的,所以需把日夜分隔。破曉就是晝夜切割線。這次展覽標題直指藝術的真實困境,就像齊澤克(Slavoj Zizek) 所講共產國家建築上揭露了政治真相(不管當權者口里是怎樣的“人民至上”,大樓頂上政治領導的巨型雕塑形象地道出人民的卑微):成為藝術家是不是等於成為破曉,擔當藝術史各個“時期”的分界線?

這次展覽作品的大尺寸(當然在國家級美術館展示巨型藝術品一般都被認為合理)和寓言式視覺語言,令人聯想起拉伯雷(François Rabelais)的著作《巨人傳》(The Life of Gargantua and of Pantagruel)。小說中荒誕又枝節蔓生的劇情加上主角巨人父子的驚人體量,本來氛圍應該像巴洛克皺摺一樣繁繁複複,時而舒展時而緊縮。可是拉伯雷放肆的幽默和想像力像氫氣一樣注滿作品,其輕靈在諷刺中世紀文化時足以做到四兩撥千斤(笑就是可以控制的瘋狂)。反之,創世紀的作品概念薄弱,拖曳著自己的重量,艱難的演著獨角戲,猶如展場鋪天蓋地的青磚。

希臘女妖美杜莎(Medusa)滿頭蛇髮,凝視她眼睛的人會變成頑石。其實變成石頭的人,都從美杜莎的凝視看到自己作為主體的沈重和無力——主體對他者的結構性依賴,作為向死而生的存在,主體面對作為永久入侵者/陌生人的死亡,無論顛覆還是接受,帶來的都是疏離。如果這次展覽的是石頭,它們,其實就是美杜莎面前的藝術家。Venus La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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